丰臻：中超10年过于喧嚣的孤独 活着就行！

　　来源：  一九八四丰臻 公众号

　　很多人都知道中超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有些人则不知道。

　　如果生活是正常的，我们这会儿应该在聊国安打天津了，长相憨厚的于根伟又在赛后发布会上说了啥，套话或者趣话，总而言之都是人话。

　　镜头如果刚好捕捉到于根伟一个笑容，那这个镜头可以回味很久并收藏，因为没几个人见过于根伟笑。

　　如果生活是正常的，广州城的比赛两天之前在越秀山打完了，未必会输给山东泰山。

　　如果吉列尔梅在补时阶段完成了绝杀之类的好戏，大家会回忆起2014年10月19日在济南奥体的那个下午，93分37秒过后，从来不服输的王大雷摊摊双手，看着张贤秀跑到场边庆祝，只能无语。

　　本来，广州城俱乐部应该在两场比赛之间度过自己10周岁生日，对于任何一家中国职业俱乐部来说，这都是大寿。但在联赛被迫暂停的日子里，生日似乎都过得有些乏味。

　　“你拿那么多冠军对中国足球有什么意义？”

　　这话可以延申开来。“你一家俱乐部运营10年，对中国足球有什么意义？”

　　有还是有的。唐淼在广州历练了10年，大器晚成，终于为国家队做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贡献。你看，我还是能给你挤出一点意义来。你无话可说。但我知道，我们理解的“意义”并不一致。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我觉得每天的生活才有意义。

　　广州城俱乐部建队的10年，2011年6月到2021年6月，恰好是中超突然起飞而突然落寞的10年。几天前有朋友写寄情于欧洲杯上捷克队的文章，借用作家赫拉巴尔的小说《过于喧嚣的孤独》的书名，纪念黄金一代挥洒才情的2004，以及随后17年的沉寂。这书名我现在也可以借用：

　　富力的中超10年，“过于喧嚣的孤独”。

　　不是我刻意这么形容，我是真能get到：10年来，每家中超俱乐部都在喧嚣中孤独前行，在失去“意义”中前行，在期盼和迷茫的裹挟中前行，在“公益”和不可示人的秘密中前行，在被支配的恐惧中前行，在看不清远方的模糊中前行，在偶尔出现的“我到底在干什么”的虚空中前行。好吧，砥砺前行。富力尤甚。

　　广州蓝队过去10年来有很多画面留存在我记忆里。或者说，它们既是喧嚣的一部分，也在喧嚣中构成了一段孤独的历史。我不确定它以后会留存在哪里。

　　俱乐部基地现在有一个历史文化陈列室，里面有一些老旧的球衣和纪念品，在参观者看来，中国职业足球苍白的文化观里，那些橱窗里的物件已是一种很难得的沉淀——

　　李树斌的签名，雅库布的球衣和汪嵩的鞋子，雷纳迪尼奥和扎哈维的汗衫，大阪钢巴的队旗，都在挥发着曾经热血飞扬的气息。但我知道这是冰山一角。那些转瞬即逝的不能被影像和实物所承载的故事，我所知的也不过九牛一毛。

　　但我还是可以回溯一下。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张力的另一句“大话”。在“咸菜做成烧鹅的味道”之前的最早的大话。

　　2011年6月富力收购深圳凤凰，富力在丽思卡尔顿召开正式发布会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个号称来自北京的律师的匿名电话，说有球员此前被承诺的薪水并没有足额发放，希望媒体关注这件事。

　　我随即给当时代表富力出面处理足球事务的集团高层陆毅打电话求证，陆生答复：这事广州足协在一手操办，但富力一定会按规矩来妥善处理。

　　而后我问球队里熟悉的球员是否真有此事。有球员说有；有球员则说，是有队友太贪心，在球队被收购的当口，真怕他们闹事，把事情搞砸了。这是当时动荡中的球队的真实心态。同甘苦是可以的，一旦开始出现转机，难免总有点小冲突。

　　我那时也是简单，没什么顾虑，第二天的发布会，抱着为球员民工讨薪的心态，现场向张力提问：收购球队过程中，会不会出现球员薪水发放不到位的情况？

　　向张力提问有个好，问题是记者想问的，不是被安排的，很多年后深度专访过一次张力，情况一样。张力是个很大大咧咧的广东佬。发布会现场，张力当时的回答很直接，他说：“请大家放心，富力从来不会欠薪，该发给员工的钱一分不会少。”

　　这话很稀松平常。按时发工资本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但这是中国足球，是不挣钱的中国足球俱乐部。所以张力这句话跟”咸菜烧鹅论“一样是大话，难以说到做到的话。

　　好，10年过去了。今年年初各俱乐部传出财务危机的时候，中超卫冕冠军解散的时候，一位富力球员的父亲跟我在微信上感叹：“富力从来没有拖欠过薪水，真难得。”

　　我又想起第一场发布会时张力那句话。其实不值得表扬啊，我反而觉得有些唏嘘。这个队以这样的坚持“熬”过了10年。有人会说，你对资本家的要求太低了。我说不不不，我替广州城里的这支球队感到高兴。

　　说蓝队一直在“熬”，这显而易见。广州红队早早在历史传承和成绩两个维度上占据了制高点。所以“咸菜做成烧鹅的味道”这话会被很多人嘲笑，我记得广州日报的李斌写过一篇文章，“憎人富贵嫌人贫”。

　　外地球迷憎恶红队富贵，本地球迷嫌弃蓝队贫穷。

　　富力的企业文化跟恒大不同，独特的双老板体系注定了富力不可能搞大跃进式的足球，我能想到的词：谨慎、低调。张力是广州人，李思廉是香港人，一个广州人和一个香港人一起搞足球，只可能搞出符合这两座城市性格的足球。

　　所以，在恒大强势的光芒下，富力足球这些年有一个词可以形容，而且还挺残酷的：事倍功半。

　　虽然扎哈维后来在德比战里摧枯拉朽，但第一场德比战才是我忘不掉的场景。记者席靠近客队球迷区，可以清楚地听到红队球迷的气势。老实讲，那些脏话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这特么才是德比嘛。

　　刘成在赛前接受采访时，说出了10年德比历史上最真诚最合适的话：“你是国家队的，但是你是国家队的能力也未必比我们强哪去。”

　　赢球后，刘成又说：“我就知道会引发一场口水战，但是这场比赛的进程和结果证明了我的论断。”我还要继续插播刘成那天赛后说的话：“恒大的球迷也在不断地骂我，但是我和队友用实际行动回击了他们。比赛的进程和结果已经说明一切，我不需要再加其他的言语。”

　　这才是有情绪的足球。

　　富力2比0赢球，刘成锁死了郜林。但我想说的是什么呢，那天的越秀山，大部分人穿的是红色。后来很多次德比，越秀山的蓝色渐多，红色渐少，但还是不少。

　　我们假设，如果没有广州恒大先入为主，以广州富力这些年稳定的投入，可以是广州球迷的宠儿。有广州恒大，广州富力显得局促。

　　富力在职业俱乐部文化建设上比恒大更用心更耐心，但收效不如恒大的冠军效应。不过这也恰恰表现了富力的可爱之处。它在离天河体育中心往西几公里的地方坚持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日拱一卒，时至今日，已经扎根了。

　　球迷群体？现在还不够庞大，但没人再说“广州只有一只广州队”这种连自己都觉得尴尬的笑话了。冠军奖杯？荣誉室里的最高荣誉是中超季军的奖牌。但还好吧，奖杯又不是足球本身。

　　黄盛华是利物浦死忠，但他现在觉得莱切斯特非常伟大。

　　2018年，广州最负盛名的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1200bookshop，搞了一场富力足球7周年展，里面摆了一圈经典照片，最大气的一张，我保证是2013年德比战埃里克森跟里皮赛前握手的照片。

　　富力并不想混日子，在房价飞涨的那几年，他们也想搞点风浪。法里亚斯下课之后，黎兵过渡了几场球，富力签下了埃里克森。

　　那时训练基地还在佛山的三水，一个极其偏僻的城乡结合部地带，跟珠江新城的繁华隔了很远。埃里克森第一天到基地，几乎所有跟队记者都跑过去见证。

　　我记得埃里克森手里拿了一卷A4纸，从破旧的宾馆大楼走到草皮上来，一直保持微笑。珠三角夏天巨热，他保持了基本的礼仪，穿的是西裤，长衬衣。

　　面对记者提问，埃里克森非常谦逊，甚至有些拘谨，他手里的那卷A4纸不知道该怎么拿，说话的时候放在腰前的手还一直轻微在做卷纸的动作。

　　我还记得当时同去采访的另一位记者私下跟我嘀咕：“嗯，气场还是比里皮差一些。”

　　后来你发现埃里克森是个非常nice的人，那是另一个维度上的最佳气场。他温和儒雅，懂得尊重所有人。赛前赛后发布会，任何场合。

　　有场发布会结束后，有媒体希望他能留下拍一段素材，祝贺xx节日快乐的素材，他竟然愿意，就站在发布台上，耐心反复拍了两次。这可是世界级上最知名的教练之一，带过贝克汉姆、内斯塔、贝隆、内德维德，见过舰队街小报的疯狂，经历过所有大风大浪。

　　换作里皮，媒体看到他时刻皱着的眉头，没人敢上去提出这么过分的请求。我的意思是，宠辱不惊的埃里克森是气场上跟富力最相符的教练之一。

　　Respect。

　　球队10年来最好的成绩，是埃里克森带队打出来的，这点没有异议。后来的后来，富力没有提供满意的续约合同，埃里克森去了财大气粗的上海码头。张力接受央视采访又抛出了一句经典言论：“要感恩。”

　　球迷说，你咸菜怎么做出烧鹅的味道？

　　感谢恣意说话的张老板为俱乐部提供了这么多可把玩的素材。不能说谁对谁错，小孩才分对错。如果你格局大一点，你会喜欢张力说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剧本里最有张力的台词。

　　不过我确定，埃里克森在俱乐部员工那里口碑极佳。有人甚至知道他是菩萨心肠的人。有段时间我总在上看到一个笔名，叫“斯文已逝”。每次看到我都能想起斯文约兰· 埃里克森。

　　一家俱乐部最难的不是拿到好成绩，而是让球员产生归属感，让球员愿意在每一块草皮上寸土必争，只为捍卫一种跟俱乐部血肉相连的信仰。这个问题上，以我的观察，富力10年来备受煎熬。

　　但这是他们必须经历的东西。

　　富力没有恒大那种以金元为前提的强势的管理和冠军荣耀加注的洗礼，没有国安、申花那种豪门自带的感召力，也没有建业、武汉、重庆那种下游球队在多年的生死之间扎根于城市的命脉。

　　一支以沈阳金德球员为班底俱乐部，希望自己扛起南派足球大旗，但迫于广东足球过去20年来糟糕的塔基缺乏人才，又不得不为了成绩到处招兵买马。

　　可是雇佣兵一旦得到更好的报价，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10年来，富力的球员流动非常频繁。

　　“我们要捍卫广州的荣耀，捍卫越秀山的荣耀。”你几乎没有听到球员脱口而出这样的话。一位外地球员私下跟我抱怨过：“俱乐部能不能少用些粤语？”

　　我不认为使用粤语有错，只错在俱乐部那时还没有真正建立起让所有球员信服的核心文化和价值观。

　　斯托伊科维奇开始，富力似乎逐渐建立一种文化气场了。2015年的8月，当经纪人温家庆带着小斯坐在看台上审视黎兵代理执教的比赛时，很多人认为这不过是又一笔生意。温家庆确实赚了很多钱，金丝框眼镜下，就是一张典型的商人脸。但没人能否认，这个广东商人也是一座桥梁。

　　从桑特拉奇到图巴科维奇，再到斯托伊科维奇，倒不用多说什么，这些名字之于中国足球就是文化本身。

　　斯托伊科维奇掀起的中超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攻势足球狂潮，配得上南方都市报用2个版加1个封面的篇幅来书写他，那期的标题是《傲骨如斯》。

　　斯托伊科维奇用4年半的时间打造出了球队较为固定的气质——踢好看的足球。文章开篇就写道：斯托伊科维奇是广州城里那只最大的烧鹅。

　　尽管网友调侃在月球上看地球能看到长城和富力防线的漏洞。但有时候，顾此失彼好过碌碌无为。除了义无反顾的攻势足球，斯托伊科维奇在赛后发布会上的言语也为富力的气质添砖加瓦。

　　斯托伊科维奇多次说，恒大是高楼大厦，富力是低矮的房子，国安是大象，富力是老鼠。他总是在客场赢球或者打平对手后，在明显以弱胜强、发挥好于对手的赛后，趾高气昂地说这种略带卑微感和悲壮感的话。可以翻译过来就是：反正我们的足球更牛逼。

　　在八万人体育场拿下上港后，他站在比分牌下指着比分的照片，一脸扬眉吐气。

　　物极必反，失衡也有一个限度。到了最后，我变成了球迷和部分同行眼里的“倒斯派”。这倒是无所谓。在足球世界里，永远不要说永远。

　　我曾给予斯托伊科维奇最大的赞美，并且用文字的方式记录了下来。我知道这个人留下过很重要的东西——那段时间富力似乎找到了一些凝聚力，这个东西叫气质。

　　直到现在，广州城队还在享用斯托伊科维奇植入过的传控基因。不挺好的。

　　10年来有一件事，人们很难苛刻起来：富力买外援买得好，尤其进攻端。为此专门写过一篇稿《城里永远有烧鹅》。

　　可以长篇大论一番，从达维、祖玛到吉列尔梅、蒂亚戈。不知道为啥会这样。但无论如何，最贵的扎哈维是最特殊的存在。

　　我认为很多人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扎哈维，所以对他印象模糊。我接触过一次，我记得住他回答我第一个问题时拘谨得脸红的表情。其实我的问题只是你会怎么形容你儿时长大的那座以色列小城。

　　2019赛季，球队战绩不佳，某个雨天的中午，球队训练前，我在基地外的一排椅子上等着专访扎哈维。斯托伊科维奇像往常一样先出来喝咖啡了。他觉察到我——

　　一个记者出现在他的训练基地里。他问我来干什么，我说约了扎哈维做采访。他一脸不悦，但没有说不行。成绩的拉垮，让他烦躁。

　　等到扎哈维。最大牌的扎哈维面对一个文字记者，没有摄像机，没有摄影记者，只有手机录音笔，他展现了跟球场上的扎哈维完全不同的姿态。谦逊的、耐心地、轻言轻语的。

　　几个问题之后，斯托伊科维奇走过来说，好了，last questions，我要跟扎哈维开会了。

　　我跟斯托伊科维奇最后一次交流，就是他端着咖啡杯往回走的路上无情打断了我的采访。我倒是理解他，下课危机里的教练不可能有什么好情绪。问题是我的采访怎么办。我难得专访中国职业联赛历史上最成功的射手。

　　接下来有让我对球霸刮目相看的一幕——扎哈维不可能违背教练的意思，但他告诉我，剩下的10几个问题，可以等他训练完，翻译代劳提问，再让翻译把他的回答发给我，我甚至不必在基地等着。

　　最配合的采访也不过如此。所以我很主观地认为，扎哈维是一个很懂尊重的人，至少有时候是。

　　扎哈维后来在富力最困难的时候决定抽身离去，我不知道该从什么角度评价他。我只能说一家职业俱乐部需要有应对各种突发情况的能力，富力很好地解决了扎哈维离队带来的麻烦。俱乐部荣誉室里挂了一件扎哈维签名的2019赛季球衣，他在球衣上写着，“29个进球，扎哈维”中超最高纪录。

　　10年来，人来人往，都在让这家孤独的俱乐部变得更好。

　　广州城还有很多故事，打住，不然可以写成一本没人看的书。

　　中超被迫暂停，联赛没有什么尊严。把喧嚣留给国家队，把孤独留给中超吧。但这些俱乐部还活着，用各自的方式，有些前途未卜，有些心平气和，有些意兴阑珊，有些蓄势待发。

　　活着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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